第八章 野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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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江一草生性随遇而安,倒也不在意这些事情,只是看着满眼黄沙,容易让人厌烦就是。好在边城背后,有一条从苦湖悬石处漏下来的天水汇成的小溪,溪畔风景不错,他时常带着阿愁到溪边漫步,撷些不知名的花草之类回屋里插上。
他快步走上前去,笑道:“且不料又遇着您了。”
二人相对无话。
“栖云山。”
“哦?”江一草倒有些诧异。
“在下往北,渡苦湖。”
而西山除了铁器并良马一类,别无所产。是以这清江之北,由望江通往西山的必经之路——苦湖之上,贸易并不热闹,看不见什么人影,只有几艘破船在其间咿咿呀呀地来回摆渡着。
“我仍然不能了解,为何你隐忍十年,偏偏要在此时故意露出一丝痕迹。”空幽然望着亭外山下湖中的一片水光问道。“不要说是一时大意,让人瞧出了自己行藏,这种说辞说服不了我。”
“是。”
江一草将手上的水轻轻擦在衣服上,奇怪地想着,当年这位执笔人写下这段话的时候,只怕也和自己看到的时候一样,心中充满了震骇和敬服吧?
她不说还罢,这一提,江一草的目光自然又朝她赤足偷偷瞄去,只是此时雪白赤足已然隐于鞋中,唯留着如脂细踝露在外面,不由心中暗暗大呼可惜。
安静半晌之后,江一草淡淡道:“空神官的心意,在下已然明了。但请放心,在下生性惫懒,又心悸如鼠,断不至于在这天下掀出什么风浪来的。”
※※※
“大人,这算行贿吧?”一个小队长小心翼翼地问着江一草。
阿愁无奈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胡乱和棉被纠成一团的江一草,像与棉被有深仇大恨一般不肯松手,不由一笑。她轻轻地摸摸自己身上淡鹅黄的袍子,心道春风姑娘真是细心,竟然还将自己的衣裳塞到包袱里了。却听得地上那人呼噜一停,懒懒道:“春风的衣裳穿在你身上,倒有另一番味道。等她赶明儿出嫁,咱也还她一件。”
江一草忽地问道:“我从没有听说过中土有这般做梅酒的,难道这是西山的做法?只是西山荒寒,难道也有梅酒?”阿愁一惊,心道莫不是被他瞧出了什么端倪,却听他继而说道:“做了不喝,岂不是对琴无语。”乐呵呵地从桌下取出酒来,也没见阿愁在他身后喃喃道:“当然也可以用盐先渍一下,只是……”
江一草想了想,应道:“那是受人之托,帮一个忙。”
江一草向着阿愁尴尬笑了笑,无奈跟上,却听着她嘴里轻轻说了句什么。他内力充沛至极,耳力自然无碍,阿愁的这声咕哝被听的极清楚,不由卟地一下笑出来。
闲寻旧踪不见,弄杯亦无妨。
边城。
“苦湖。”
江一草二人一惊,心道此人难道竟要舍去中土无上尊荣,赴那穷山恶水?
空幽然听他冷冷的声音,忽地疑惑自己今天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只听江一草转而道:“你方才问为什么会有那晚的事情发生,那是一个秘密。”
“再会。”
手下官兵心里却想着,哪有次次掉半袋的道理?
“那一晚,你进了镇没有?”江一草从对话至今,第一次反问道。
江一草拿着酒引正往盆里倒,一手抓着一把青梅,一边乐道:“是啊,我也来学学古人的做派。”
空幽然摇头道:“苦湖仍和清江一体,谈不上死湖。只是清江改道,天脉之外几千里方圆地方,却从此没有最大的水源,西凉一地颇受其苦,是以人们皆称其为苦湖。”
他觉得已是够小意了,哪知那客倌仍是莫名惊诧,嚷道:“这怎么能成……”
江一草忽地深吸一口气,左右二手食指互抵,过不片刻睁眼无奈笑道:“到底还是年轻,燥气难消啊。”也不知他如何做到的,这一会儿功夫便又神色如常,似是从方才恶梦中脱离出来。
“命数而已。”江一草头更低了。
二人连着十余日忙着赶路,又在清江之上碰着些插曲,安稳觉也没睡一个。此刻好不容易得了个极清静的地儿,大畅之下连房间也没仔细看,只觉着极漂亮就是。二人胡乱吃了些晚饭,倦意便上来了,江一草打了个呵欠,吩咐小二端了盆热水,还特意嘱咐要极烫的那种。
“春风这时候会不会又去听明巷说书先生讲书去了?符言只怕又在和杜老四干架……噢,还有那没白衣裳穿了的空幽然,空大神官!”他此时一股悲愤之意直充胸臆,单手将碗举至半空,呓道:“你是好人,我敬你一碗酒,愿你修道成仙,离这个烂人间远远的……”
“此山何名?”
“此人天纵其才,若孤身一人行走世间,自然纵横天下,无拘自在……”江一草仍是不停摇头,“只是此人狂态之下仍是顾虑多多,其首要念及手下众多兄弟,且红石处天脉之下,倚山临水,战场之上,固然地势颇佳,只是少粮无盐,看在那船上被抱负楼如此设局,却仍是留着鲍安一命,便可想见盐巴的紧缺了。”
“此湖本是清江正流,只是不知多少年前,地动山摇,天脉左脉忽然断裂,堵了河道。清江这才从安康外改道南下,而这原有的一段河道,却成了个死湖,湖水自然有些苦了。”江一草随口应道:“也是听人说的,不知对不对。”
镇上的居民大多是当年跟过帝师大人的精干老兵,只因在战场上受伤成了残疾,才随着卓四明来映秀镇定居。虽然当年这些兵士曾经在帝师的带领下抗西山,拒北丹,纵横天下无人敢抗,但毕竟此时离那风云激荡的岁月已过去二十多年了。二十几年的田耕生活早已给他们当年引以为傲的兵刃,镀上了厚厚的一层锈迹,磨去了当年的厉杀之气……加之吸入了太多有毒的浓烟,又如何是那群如狼似虎,装备精良的京师大营对手。
“无趣啊……”江一草哪想到她会来这手,不由摇头大叹,一副怜子憨不受教的模样。
“挺好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当然得穿成这样。”江一草一面胡乱应道,一边从大衣柜中好不容易找到铺盖,草草铺在地上,便欲去梦中回味方才情形,不料阿愁急忙站起身来,说道:“这怎么能成?应该是你睡床……”心道明巷里那位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不都是这样吗?总得先谦让一下不是?
江一草点头称是,心道天下万事万物,谁又及得为人之苦。
“当年帝师双箸之一,征西大帅舒无戏于帝师谋反后一月,咯血病死于西陲帐中。其子舒不屈私接其帅印,十年未进京城一步。若以父辈论,你二人乃是世交,可愿与其一晤?”
镇中小桃园的掌柜死了。
今日二人一番长谈,他最想听到的两个答案,结果江一草的回答只是两次“秘密”二字,不由有些失望。
“当年冬,雪疾。
阿愁眼角淡晕一现即逝,将双足塞入拖鞋中,讷讷道:“我也不知道,方才从柜中随便拿了双鞋,哪想到竟是女子的绣花拖鞋,我穿着有些小了……”
空幽然轻叹一声,将双手笼入黑袖之中,“世兄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于西陵面壁十年,有很多事情还是想不清楚,已决定出关赴荒原修行,这一趟清江之旅,固然可以说是因二位而起,却也可以说是顺路。”
三人拨草上山,空幽然将江一草让进亭中,阿愁似乎知道二人要说些什么,立在亭外远处,竟也不怎么担心。
空幽然静静看着他面容表情的表化,心道这般年轻,养气功夫已是如此骇人,不由悠悠思及那已是一代传奇却未曾谋面的帝师大人究竟有何等风采。
“他以此示脱离神庙之意,宽我之心。竟将这身晋为大神官方有资格穿在身上的神袍给了我。”说着摇摇头,“都是旧事,烧了吧。”竟随手将这象征着荣耀与地位的事物,扔入了炉火之中。
“大雪漫边城,独叹梅酒香。
“这酒柔弱的很,你也喝一碗。”他斟了半碗送至阿愁面前。
司兵一职极小,乃无品之官,只是在这边城之中,倒成了众人之首,备受尊崇。江一草却没有身为此地之主的自觉,终日无所思虑,只是悠闲度日而已。也不知为何,西营的那位大帅舒不屈,似乎根本忘记了自己守区之内还有这么个地方,从未下过何等军令;虽有西山国之胁,但该国尚在远北之处,自前些年两国再次议和后,这边城外百余里地再也没见过那些令人生畏的军队。只是时不时有些来自望江的私盐贩子悄悄趁夜抹了过去,江一草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一草一笑,淡淡道:“神袍。”将包袱解开,只见其间是一件纯白的衣裳,只是领口处用软银丝线绣着一株极引人注目的寒梅。
“如何方能栖云?”
阿愁不知他要作甚,只是看他高兴,也不由跟上前去,摊开下襟帮他接着。
“安康城在北边儿,可比不得京城,冷的很。”阿愁说着,搓了搓手,又缩回被子里,全不等他转身。
“帝师卓四明早年前收养了十七名长不过十一二岁,幼不过六岁的孤儿……”
“素心方能栖云。”
帝师大人单身赴西山国蓝旗军大营,杀蓝旗军自营佐以上军官直至旗主,共计三百二十四名,无一遗漏。蓝旗军,即于汶川城屠城之部队。
江一草无奈道:“小人身有军务,不便聆听神官教诲……”
江一草二人听得这平淡无奇的山丘竟还有这大来头,不由一奇,转而想到世人皆以为是传说的知秋先生,却有一股奇异的感觉浮上心头。阿愁顺着空幽然的手指一看,只见山上似乎有一处破落亭子,亭外满是碎碎洒洒的小野花。
江一草伸手一拦,静静地望着空幽然,半晌后方道:“神官曾在船上观水时说过,不知江河可有汇入大海的自觉……”低首深深行了一礼道:“其实即便有此自觉,奈何有人总爱断了河流的去路,这又如何是好?”
※※※
不知为何阿愁的话又少了起来。
江一草亦是站起,应道:“人心思动,天下思定。往往不变就是这世上事物最好的改变了。”
空幽然却不言语,转头指着湖畔一座小山道:“此山名作栖云,相传我庙中先贤知秋先生,便是在此间悟道,我们不妨登临而上,以观湖景,再作深谈如何?”
令他二人惊异的,倒是当那位满脸皱纹间夹着尘土的上任司兵看到阿愁递上来的西营文书和盖着大印的调遣令后,竟一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虽然不知何故,这位老司兵对二人格外热情,但事由一毕,他当夜便坐着船,急急往安康城赶了。江一草不由苦笑忖着,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啊……
江一草在心中对自己说着:“六岁的那人就是我!”忽地涌起一股怒意,觉得发问之人实在可恶,恨不得一掌劈了他。
镇西头拄拐杖的李铁匠死了。
阿愁见他半天都没言语,坐在他身旁将包袱打开了细细收拣着,间不时地问上一句。江一草一面随口应着,一面将手伸入湖水之中无聊拨弄,忽地心中一动,竟想作些怪,捞起一泓清水,往她脸上弹去。
空幽然呵呵一道:“我还想问你几句话的,谁知那夜你走的如此之快。要不是昨夜冒雨赶路,只怕今天还截不住你。”
二人寻着一间看着还整洁的客栈,便走了进去。
二人此时聊兴一起,倒将倦意不知抛到哪儿去了,江一草干脆寻了根蜡烛点着,油灯太亮是以未用。
哪知她也不闪避,袖子一挥,真气圆融而出,倒把清水一滴不漏地奉还给了湖中。
“何人?”
“述明。”
江一草抬起头来,似乎知道这位大神官接下去要问什么,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第一卷终。另附:最后这小调儿应该用四川话唱。)
江一草接过,掀起包袱一角,看了一下里面的事物,忽然会心一笑,道:“皆为弃世之辈。神官大人但请发问。”
江一草闻言淡淡一笑:“这世上认得我的人,除了你,我不希望还有别人。”
空幽然深知此人心中定然极痛,只是若不如此撩拨于他,看他反应,又如何能笃定日后这条怒河不会忽地转了心思,愤而拒绝入海,却泛滥于野。于是只得硬逼着自己以言为刃,生生剥去这年轻人小心翼翼呵护了十年的伤疤。
安康城外,清江正如以往千年那样安安静静地向南折去,沿着风景独美的石牌山,弯弯而行。这绿水绕城,托着远处石牌山上的茸茸浑绿,似极了一个青竹为骨,灰绸为面,上绘着骤风乱竹的扇面。而这扇柄,数十年来都被城中一对舒姓父子牢牢地握在手中。
“记得。”江一草淡淡应着,思绪却早已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火光漫天,箭矢横飞,带毒的浓烟借着那平日里温柔无比的东风,缓慢却致命地笼着整个镇子。镇上的人们四处逃命,却不料刚至镇口被一阵齐射射了回来。
城中左右无事,他二人便窝在屋内,生起一炉炭火,围炉而坐。江一草忽地想起那日空幽然赴荒原前送给自己的礼物,便翻了出来。阿愁见他拿出个软软的小包,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阿愁苦了苦脸,却又不便阻他之兴,只得取起碗来,听他祝酒道:“以此美女亲酿梅酒,敬祷如下:一,愿俺长生不死。”自嘲地笑了笑,又正色道:“二愿天下太平。”
江一草不应。
来年春,风劲。
谁谁谁又死了。
江一草抓着棉被,直觉倦意袭来,上下眼皮亲密的不肯分开,偏又心神清明之极,怎么也难以入梦,辗转反侧,却瞥见锦榻之上,如瀑秀发正散乱在绣被之外。他静静地看着,不由心中一叹,倒生出几分歉意来。
“告辞。”
他二人份属主仆,只是江一草又何尝乐意弄成今天这般模样——天下一般人家里小女儿情形,哪像阿愁这般。
江一草还未及言语,那老板已是拉的极长的一声呦喝:“得嘞……二位爷给脸,小四儿,二位客人,西院乙间二房。”也不知从哪儿就蹿出一个小厮,一面打着千儿,一边领路,一边笑脸迎着,浑身透着股机灵劲儿。
江一草一愣:“你会做酒?”
他正胡言乱语着,忽听着一道极清悠的歌声从身旁传来。原来阿愁此时也有些醉意,脸上已然泛起绯红之色,兴致渐渐高了起来,正在断断续续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曲。
若天天要一个如花女子掩去面容,着上男装,跟着自己千里奔波,正当春花将绽年纪,却要为了自己日夜提防,舍那闺阁中女红扑蝶之趣,他江一草又如何能忍心?
江一草闭目想了会儿,又道:“神庙不插手红石与朝廷之间的恩怨,倒是很好理解。可为什么当年却偏偏对老大一直不肯松手,万里追杀,直到两个神官成了他刀下之鬼,太后出面,方才郁郁罢手?”
※※※
好不容易在渡口寻着肯渡人去苦湖之尽头边城的船只,他二人自然不肯错过,交了船钱,便坐到木板之上,听着长橹击水之声,往那任职之所而去。
“常道今生定无愧,细思已是愧满腹。这句话是谁说的?”他苦苦站在窗边想着。
江一草一叹:“这一晚,汶川可就遭了劫罗。”他们这说的是当年的一段史事,西山国元老会趁皇帝陛下不在都中,为报当年卓四明领望江民兵驱西山之耻,暗地里命蓝旗军南下,过苦湖,直扑望江,入汶川而屠城,其役死伤惨重。
阿愁百无聊赖地站在雨中,时不时拉拉左手的袖口,看着这自天而降的无根之水,不知怎地却想起那一日初识江一草的情形来,不由嘴角微翘,心头一暖。只是她面上一直戴着笠纱,是以街上纷纷走避的行人,也没注意这个身单体簿的少年,为何会如此奇怪地站在定西大营后方的安康大帅府前,无视风雨如磐,面露笑意。
“只有一间房?”江一草愣道。
江一草呵呵笑道:“理该如此,理该如此。可我的话你还没回。”
谁理会流云城下几多离人?烟花寂寥白苹洲上。
来人正是江一草,不知他拿着莫矶私下弄的荐书、路引进了定西大营,却还要往何处去。
“中土此时想来已是六月了吧?”江一草酒意渐上,只觉陶然不知身在何处,喃喃问着自己。
江一草见话已挑明,不由呵呵一笑道:“大神官何苦为难我们这些逆旅亡人?”
江一草转身欲行,忽听见空幽然在身后叹道:“当夜袭击映秀镇的京营官兵,事后被编为望江黄营,孤军奉命进攻荒原,深入四百里地,粮草全断,全军二万余人无一返乡,死于客地。”江一草心想这朝廷为了灭口,竟能使用这么荒唐的军令,不由无奈一笑应道:“仍是命数……”抬步出亭。
江一草心中想着,这妮子少时从山中老人习艺,艺成下山后便随了自己,倒还从不知道有这么一套本事,不由有些好奇。
空幽然却不依不饶,追问道:“国史馆馆长,与舒无戏并称帝师双箸的萧梁,当年率先揭露帝师阴谋,使得朝廷集天下之力,血洗映秀。事后隐居文武巷,不问政事……”
又过了些时。
虽然隐约料着,那位将行藏隐于茅舍十年的空大神官此次下山,只怕便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下意识里却想摆脱这不祥的推论,兀自安慰自己道,不过是段插曲罢了。只是就如操琴者手指间拨出的丝律一般,曲子总是这样回复不停,令人回味。江一草虽很是厌烦又听一遍所谓插曲,却仍是不得不很意外地看见白石路上迎风立于湖畔的那人,那似乎已经等自己很久了的黑衣人。
“你说是不是我们二人的师长早年间杀人太多,伤了天和?不然先生为何会是如此下场?你家老头子,又为什么要躲到那白雪漫天的小东山上,死都不肯出来?”他忘神问道。
江一草心中一惊,看此人如此锲而不舍,已然笃定此人定是知晓了自己身份,却不知他是从何而知。阿愁却是毫不理会此人,只向着这天下人人敬畏的大神官点了点头,便拉着江一草衣袖快步前进。
江一草似完全回复过来,一笑道:“在下身上无刀,又从何处拔刀?”
江一草现在回忆起那晚的情景,手指仍然会变的冰凉……
“按察院的唐大堂官飞鸽通知的我。”
阿愁侧着身子向着里间,也不转头,在被里嗡声嗡气道:“这几年里你这么小心,却不知道这两个月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也不怕被人晓得了你的身份?”顿了顿,转过身来,明目一转,问道:“即便如你所料,按察院那两个堂官是天生的保命之徒。可那日在船上你一动手,难道还没被空幽然瞧出破绽来?”
这一日,他和阿愁二人又到溪边闲逛着,却在那山后一处寻着一地梅树,树上结着青青的子。江一草性本嗜酒,只是以往和小妹在一起被管的严了,如今身在边塞,自然寻着城中酒坊喝了个痛快,只是觉着烧酒一味的烈,倒喝不出个所已然来,不由好生想念早年间在高唐边上喝过的香雪酒来。如此一想,心中早已是极渴难耐,此时忽然见着梅子青青,念头一转,不由心道大佳,雀跃向前,大肆采着。
只见屋内暖香阵阵,靠墙侧放着张梳妆台,台侧挂着幅仕女图,图上画着些女子,一排矮椅围放在一张锦榻之旁,椅上铺了锦织棉垫。那锦榻上只见一位少女,一身鹅黄袍子和小笼裤,头上梳着双鬟,似刚洗浴完毕,面上带着一丝倦意,脚上未穿袜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双绣花拖鞋之中,真是平生未见的美丽情景。
帝师又至西山国都城,日内,灭该国元老会,元老二十七名,死。
空幽然闻言亦是一静,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柔声道:“我不是筑坝之人,倒是疏浚河道之工。江世兄过虑了。”以此人大神官之尊,这天下能当得起他这一声世兄的,又有几人!
阿愁无奈笑了笑,上去拦住他,吩咐门外的士兵:“做梅酒,这酒引可不行,你去找老板换些米酒引来。”
这段史话的执笔人,正是现如今整日只知躲在文武巷里晒太阳的那位老人。
“受如此伤害,如此屈辱,何不拔刀以快恩仇?”
回到那小城之中,江一草立马吩咐手下去酒铺弄点儿酒引子来。下属难得见大人发号施令,哪敢怠慢,打起精神去城中一家小酒铺连买带榨地弄了些酒引。
小四儿接过铜子,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心道这人莫不是有失心疯?他刻意慢慢走着,只听得房内传来一阵水声,很过了些时辰,才看见江一草走出房间,定定地转身背着门口。又过了会儿,才听得里面有人轻轻说道:“好了,进来吧。”
空幽然闻言一笑,长身而起道:“如此甚好,只是人心思动……”言有未完之意。
“一草乱天下……一草乱天下……”他有些失神地念着这句不祥之语,心中默祷,面容回复平和,目光宁静,笑道:“这多事由,今后也不是我能操心的。”
江一草仰首看着那夜空中寂廖可数的几颗星,清伶怜独的半片月,细思着这十年来自己的作为。他常想着人生在世,当如何作为,只道能俯仰天地而无所悔,能笑渡红尘无所累,便是极致了。只是偶尔想到映秀镇里的那些友魂朋鬼,还有那终年穿着大破棉袄以掩内心寒冷仇意的熊凉,便不由好生惶惑。
“卓四明。”
江一草正待再争取争取,忽觉有人拉了拉自己小袖,转头见阿愁淡然道:“无妨的,一间就一间好了。”
阿愁此时却还想着几年前和他的初次相识,心中满是甜意,忽地见他出来,不由一时无措,愣了愣,举手将他发上雨珠掸下些,柔柔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咱们是去兵驿还是客栈?”
那店小二便是被换作小四儿的那孩子,他今日百般殷勤,却没得些赏钱,心中不由有些恼怒,听得这客倌又这般麻烦,心道:“哪儿来的土包子,住的起西院,出手这般吝,也舍不得掏两个铜子去泡泡澡,只知道烫脚解乏。还让老子白点了那根宁神香。”心中如此想着,干脆端了盆刚出锅没多久的开水进来了。谁知江一草一试水温,惊呼一声后,反而面上露出了喜色,连声称谢,更随手塞了个铜子到他手中。
“山上那老头应该是疯三的堂叔吧?”他将烛捻掐短了些,随意问道。
阿愁闻言一笑,走到桌前盖灭了灯火,又将香炉的气孔用小铜片遮住了一半,这宁神香点久了,只怕会睡的太死。又去看了看门闩,插死了窗扇,方安心上床睡去。
江一草转身进屋,随手将门闩搁好,转眼一瞧,不由愣了。
空幽然看着江一草随口应着,不由心中一软,便欲不再相询,但他此人实在是天性纯良,最见不得世人受苦,若此时不能从江一草口中得个准信,实难令其安心苦度荒原修行。
江一草无言。
“先明宗皇帝年号为何?”
所有的人都死了。
她那日观他踏水而行,乱指退疯三少,心知此人神庙内堂造诣已至极处,也不知自己那秀剑能否对付,只是公子身家性命要紧,见路旁白石凌乱,烈日之下行人稀少,心道这岂不是动手良地?此念一起,手便抚上腰间短剑,也不说话,面纱轻动,剑意将起。
阿愁异道:“碧落一刀,红石八千子弟,竟然都不在眼中?”
江一草一笑道:“这仍然是一个秘密。”
江一草就任边城司兵一职已有月余。二人到时,兵权司库易手一类事情,进行的倒是极为快捷,因为守城官兵拢在一处,也不过几十号人。库中存着十来把长枪,外加一些被临时擦的亮晃晃,却迎风作响的薄刀。
豆坊的何大叔死了。
一个人从大帅府口探出头来,抬头望了望天上连绵不可断的雨丝,忽地一纵,急急跃入雨伞之中,面露笑意道:“荐书和路引都交上去了,新的路引已经换好。”接着看看天气,“不过这时天已有些晚了,雨又这般大,只怕要在安康城里呆上一夜。”
“为何?十年前映秀一夜,究竟是为何?”他似乎也想到十年前,自己还刚满二十,便碰着那么件人间惨剧,声音也有些抖了。
“是啊,那时候西山皇帝正在北地狩猎,得到这消息马上赶回来了,不过还是晚了一步。”许是觉得方才自己用真气挡去水花,有些驳江一草面子,阿愁认真答道。
“你有太多的秘密……”他望着湖中船影淡淡道:“我相信你并无乱世之念,只是为何你要从舒不屈那里要了个边城的司兵官职?难道你不知那处乃是望江私盐运往西山国的必经之地?你又为何和按察院那个莫公子打的火热?难道你不知那人的父亲就是当年映秀一夜中的指挥使?”
江一草坐到地铺上,看着眼前一点淡烛轻轻落在屋内,映着阿愁面容,不由看痴了。院内传来几声夜鸟声音,他猛一惊醒,指尖轻弹,桌上烛火瞬即化为一缕青烟,袅袅而散。
阿愁闻言却多了丝怒气:“说过那是我师父,你要尊重些。”
“我往西南,过望江,至荒原。”
他正待平日里无人可诉的这些话大肆扯上一番,却半天未听着声音,转眼一瞧,阿愁已然沉沉睡去。江一草看着她嘴角微微翘起,面上带着一抹笑意,一双小手紧紧捏住被角,满是小孩儿情态,不由淡淡一笑,心想许是在梦中又在听那明巷说书人的长篇说书吧……
中土天下最西边的一座小土城,位于苦湖悬石之下十里地。其实称其为城并不恰当,因为此城无城墙,只有几百口人住在其间,叫做小镇倒还比较合适。
这苦湖本是古清江的一段河道,被巨山所阻后,方成了西塞第一大湖。这一汪平湖形状细长,倒似极了美人之腰,湖上碧波万顷,一望无际,隐有几艘当地的渔船依岸而驶,两侧山壁高耸入云,风光确是极美。江一草卧在船上,看着一水鸟轻鸣一声,没入林中不见,眼光及处,只觉这岸上风光与湖中相比也不稍差——层层山林霜色未染,林间小路旁无数去年草垛,颇有些田家气息。
“述明六年,即十年之前,京营直扑映秀,全镇一千四百二十七人,皆数毙命,你可记得。”空幽然的问话此时不期然带着一股凄意。
他转脸看着已将酒喝了一半的阿愁正愁眉兮兮地看着自己,忽地心中一颤,声音一顿道:“这第三愿……这第三愿,我还没想好……”
世人皆知盐贩凶悍,属下官兵拿着军饷,自然乐得逍遥度日。而又过了些日子,倒有人发现每逢盐贩夜间过城,第二天清晨倒总有那么半包盐放在司兵库前。
“……也在其役中尽皆死去。有身首分离者,有火烧至死者,有身中数十箭者。你可记得?”
身后伸出一双小手将外衣给他披上。
江一草看了空幽然一眼,仍是淡淡道:“有无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分别。”如此作答,倒是似是而非了。
空幽然的下一个问题,将江一草从那不堪回首的夜晚中拉了回来。
江一草一笑道:“大神官心怀天下,岂可以言语诱人入罪。”
空幽然立于栖云山上,向南望去,只见群山巍峨,群山之后,便是这些年声震八合的望江郡了。他心知该处那位王爷,只怕比江一草更是麻烦,不由心生忧意,恭谨地双手合什,向山下四方恭谨施礼,诚恳道:“愿吾神合四方之力,助吾消这世间戾气,保万民安宁。”
后几日里,阿愁便像一个农妇那般忙碌起来。她先将青梅洗摘干净,然后用了块素布一裹,待水分干后,才放到太阳下晒着。只是此地偏北,气候颇寒,很晒了几日方才晒干,然后又寻了个磁瓮,将青梅并米酒引倒入,还加了些冰糖,这才将磁瓮密闭好。
乱声乱影乱思处……他痴痴地想着,渐渐睡去。
转头看阿愁正满脸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我这人胆子小,听见镇上火光映天,杀声一片,骇的腿也软了,没敢……”空幽然苦笑应道。
在江一草千呼万唤中,又不知过了多少日,阿愁才将这磁瓮打开。
自安康而出,西行数日,便到了苦湖汇入清江之处,此处江流更缓,水面如镜。江一草二人依岸而行,只见四周郁郁葱葱,林木茂密,青山绿水相映,宛如仙境一般,不由脚步轻快起来。
“观这两朝年号便可知晓。”江一草淡淡应着。
西山与中土之间早已歇战,盐铁贸易也是不禁,只不过一切皆由朝廷专营,从东都城煮了海盐,再千里迢迢地运到这天之西头。这般运作费时既多,损耗亦大,西山一国每年为此支出的费用更是不菲。其实中土国内,距西山最近的望江郡也出产井盐,只是自那位王爷入主望江之后,朝廷便禁了望江与西山之间的盐马来往,明面儿上言道是便于控制盐之输出,以胁西山,实则却是惧那王爷与西山盐马互换,实力日增,令朝基不稳。
第二日,天降大雪,远处高峰已然白头。
阿愁欲待说话,但又见江一草面上露出份古怪神气,不由低头轻声一叹,看着那白色神袍在红火之中渐渐化为灰烬。
“记得。”江一草仍是面不改色。
“中土。”
空幽然把手一摆,道:“如此朝廷不要也罢。而世人皆是偏听偏信,愚不可及之徒,你看那京中黑柱上的唾沫便知,如此天下万民又管他作甚?”
“先景宗皇帝年号为何?”
江一草难得听到如此温柔的话语,忽地发觉这女子一双清澈明目自轻纱之后看着自己,不由一时慌张起来,讷讷道:“随便哪里就好。”忽想到雨大难行,阿愁毕竟是个女孩子,不由急着道:“客栈舒服些,还是客栈好。你也好久没烫一烫了。”
末章 梅酒
江一草二人行到此城时,天上又纷纷洒洒下起雨来,让人很无前行的兴致。药丸大似的雨点,一颗颗击打在油伞之上,砰砰作响。浑圆的雨珠方落到地面,瞬即绽成一团团模糊的水花。此地已有些偏北,初春的阳光本就挥不去那恋恋不舍的寒意,此时乌云当天,雨意湿衣,更让人觉着冷了。
江一草唯一觉着安慰的是,先生死在朝廷围剿之前,没有看到他视为人间乐土的映秀镇会被糟塌成这个模样,而且一向爱好洁净的他,直至战死,衣上也无半分皱,鬓角斑白的头发仍是束地紧紧的。似乎集天下高手之力,也动不得他分毫,似乎在告诉世人:帝师卓四明,若战,则无输的道理,只是朋友背后刺来的那刀,真的能伤人……
“此国何名?”
过了不久,官兵便攻了进来。
“那就好。”江一草冷冷道:“你已经成功地激起我的恨意。若你也进了镇,也许我会忍不住对你动手。”
江一草倒是极难得听她说这多话,心中是极喜这脆甜的声音,不由一笑道:“不拘是唐俸斌还是空幽然,只待明日我们一走,便是天空海阔,无人能寻着咱们。”他拿的本是莫矶提供的荐书路引,若日后朝廷查起此事来,怎也说不上是无迹可寻,却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可以掩去身后痕迹。
阿愁道:“若不是卓先生当年痛下辣手,中土朝廷为息民愤,肯定要动大军。你想想,那又会死多少人?”忽地定了一定道:“他们二人若是天生魔性,只怕也是魔性如神了。”
他……在前夜喝了平生知交送来的一壶酒后,独自一人面对着如三河郡海潮一般不断拥来的高手,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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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别人掉了的吧,收好,日后还给别人。”江一草笑笑应道。
“……此行本就是我在中土最后的时日,只是若有些问题若不能当面向世兄请教,实在是难以安心。”
那似乎永无休止的死亡虽然使他们这十几个孩子惊恐莫名,却没人想着逃走,都从各自玩耍的地方齐齐地跑回映秀小院。只是没人料到,迎接他们的却是那位救了他们性命,收留了他们,教他们读书识字,平日里和他们谈笑风生,一桌吃饭,一院休憩的帝师大人,面带冰凉笑意坐在椅上的身体。
江一草却不理她,将靴子一蹬,翻身而卧,不过一眨眼功夫,竟打起呼噜来。
空幽然却不理会,兀自闭眼问着:“三朝元老,一代名臣,死于非命,身后更受尽世人唾骂,你可心甘?”
“未曾见过朱雀真身,总听过雀儿林间鸣吧?”阿愁道。
“当年西山元老会发兵攻望江,应该就是走的这条道吧?”
阿愁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两眼直视湖面,似在想些什么。
阿愁被这声音惊醒,第一个反应便是去摸枕下短剑,待看清是他立在窗前,不由一愣,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并不宽阔的背影。她深知此人面上惫懒,嬉笑世间,实则心中有极大苦处,极大郁结,不知何故,竟在这几年中,对他生出了几丝怜惜之意。现如今跟着他,与其说是师命难违,倒不如说,实在是有些不忍见他一人在这世间沉浮了。
江一草歉然道:“没想着,还是把你惊醒了。”瞧见她枕下那黑黑的剑柄,不由摇头温言道:“今晚你安心睡吧,不会有什么人来的。”
“绍明。”
眉眼间自然透出一份圣洁之意,顺着迎风乱舞的黑袍挥散出去,淡淡缭绕在亭外野花丛中,久久不去。
话尤未完,空幽然拦道:“哎……若是如此,我可以跟着你一起走嘛,什么时候你有空了,我再问就是。”
他不接空幽然的话头,自称亡人,倒叫空幽然无法言语相逼,又道:“若大神官真如传言中那般怀柔天下,又何苦逼蒙尘之刀无奈出匣?”这句话他盯着空幽然的双眼一字一句说出,声音中竟带着几分利刃破风的寒气。
青梅一炉火,么事徒悲伤?”
“世人皆知帝师卓四明于十年前谋刺先皇,可有此事?”
江一草呆呆地望着做女妆的阿愁,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一醒,觉得有些失态,急忙将头扭过去,假意欣赏这屋内陈设……忽地惊叹道:“这么好的房子,得多少钱一天?”
“其人当年为何许人?”
西山国元老会一制,从此消失。”
不待他将话说完,江一草淡淡道:“能不能不提此人。”
江一草静立片刻,淡淡道:“请问。”
心若不净,如何能逍遥六合而无须御风。
白霜之下,秋草满园;枯桑衰柳,稍掩断墙。
他定晴一看,只见瓮中酒泛浅金之色,晶莹通透,闻之梅香幽雅,待犹疑中浅尝一口,但觉回味醇和,不由轻呼一声:“妙啊……”
“天啦,走慢些,我快跟不上了。”这位大神官急着从后面赶上来,做出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看着倒有些滑稽,哪有半分所谓传说人物的风采。
“如此朝廷,草菅人命,滥捕功臣。世兄何不揭竿而起,以你家门威望,加之舒不屈手握重兵,定思为父报仇,岂不手到擒来?”空幽然言中倒有几分询询劝导之意。
“是啊,客倌,这安康乃西陲交通大城,各地行商多不过,这不,天一下雨,咱这生意倒是好了,只是您二位却要受挤,实在是过意不去。”客栈老板白白胖胖,头上裹着青布,倒是望江人的习俗。他只道江一草二人都是男子,心想挤一挤也是无妨,只是言语上也不敢稍有怠慢。须知这安康乃是定西大营所在,又是天下商家必争之地,谁也不知在路上遇见的陌生人会是什么门道。
“你看疯三少此人如何?”阿愁很多年前见过这传奇人物一面,是以尤为好奇,她心知江一草向有识人之明,是以有此一问,却不料见江一草轻轻摇了摇头。
“明巷说书里讲老了的戏本……还只是个二房哩……”
阿愁深知神庙藏龙卧虎,空幽然以十五幼龄便成了大神官,定有莫大神通。那夜在船上虽不曾生死相搏,只怕还是此人不想在疯三少面前露了公子的身份。却不知他这般跟着自己二人,又不出手,究竟是在作何种打算。
亭中的空幽然取出一个小包,递到江一草手里。那包软绵绵的,却不知装着何物,说道:“为令世兄心无阻碍,畅言解我之惑,以此为赠。”言语中竟有几分倦意。
江一草此时正想着在国史馆小黑屋中看到的如山卷册上面的一段话:
江一草无言。
想到此节,江一草不由心中一闷,轻轻地掀开棉被,蹑手蹑脚地走至窗边。轻轻一推,只见雨停云消,半轮淡月当空,一股夜风轻轻拂在自己脸颊之上,有些清爽。
虽然美景怡目,江一草心中仍隐有不安。他一向当自己是懦弱之徒,胆小之辈,是以才会踏上这数千里的逃亡路途——说逃亡或许有些不当,因为这一路上似乎并未经什么风雨险阻,倒有些平安得令人吃惊。他这十年间都在暗处窥着那按察院,对那大小两位堂官的性子早已摸透,是以倒不惧被这二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在逃亡途中遇见那二位不期而至的大人物,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空幽然望着他,半晌后方问道:“你可知你的身份是如何被我知道的?”
“此湖何名?”
空幽然见他行出亭外,和阿愁向山上走去,直至身影不见,方将视线收回,心道此子既然不肯和自己说再会,只怕真是存了隐名弃世之念。只是又想到西陵山上的那一卜局,不由心中难安,淡淡念道:“我那天下之卜,可是被你这一草乱了的。”
“先帝师大人何名?”
“因何而苦?”
阿愁问道:“这是要做酒吗?”
他早已对阿愁正色谈过数次,不用再这般跟着自己。只是这女子像极了小东山上那老头,执拗之极,全听不进耳去。那日在溪间和今日客栈门堂里,这女孩子都提到那明巷里的说书先生,可想而知春风带她去的寻常市井,对于她又是何等的难得。一想到她竟将街角巷肆随处可见的说书看做了极难得的乐事,自责之意便不期而至。